扶风冉冉

叫我冉冉吧~

绝·技

高三写的文 直接贴上来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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薛师傅有手绝技。

我第一次找薛师傅看病三年级。运动会跳远伤着了腿,抽筋个不停。被送到县医院里,一个骨科医生按着我揉推搓捶半天,疼得我满头大汗,丝毫没见好。爸妈赶紧把我架上车往薛师傅那送。路上不忘买包好烟。到了 先恭恭敬敬地递上烟。薛师傅人精瘦,约摸四五十岁,桌上的录音机放着昆曲,手上摇着蒲扇,旁边的烟堆得小山似的,有黄鹤楼,也有大红色的中华。接过烟,薛师傅直起身来,问我情况。边问,手上也不停,不知是在哪处穴位经络脉上轻轻一触一推,便觉得热流上涌,硬邦邦的肌肉顿时松弛下来。“接下来两天别跑跳,准好。”说完,又拧开收音机,不疾不徐地摇起了蒲扇。

薛师傅专治跌打损伤。抽筋、扭伤、骨折,他都能治。这还不是最绝的,薛师傅的绝技,绝就绝在他看病不用药水棉花麻药,所有功夫全在一双手上。对穴道脉络,了如指掌,颇有庖丁解牛的风范。我小时候和他儿子薛承之去他家玩,在仓库里找到了几大箱锦旗。“我爸说店小,挂不下。”承之说,“而且’妙手回春’什么的他不挂,他只挂‘悬壶济世’。”

薛师傅医术高明,却并不靠行医过活,多少骨科医院请他坐堂,他都不去。他行医不收钱,这是他们薛家祖上几代流传的规矩。“行医双手不能沾铜臭味儿,这是规矩。”有不懂“规矩”的人找薛师傅看病,薛师傅都要瓮声瓮气地来这么一句。“只收烟。”远近人人都敬薛师傅,从不怠慢;看病,人人都送好烟。没病人时,薛师傅便慢条斯理地把烟整整齐齐叠好,又平价把好烟卖出去,要不是墙上挂着“悬壶济世”的锦旗,薛师傅那一爿小店反倒像个烟铺,哪都不像医馆。

薛师傅医术高明,规矩也不少。他这一手绝活,名震翼中,方圆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。时常还有人从北京、天津老远跑来找他正骨。想师从他学艺的人也不少,面对想投入他门下的年轻人,他往往头一抬,眉毛一竖:“我的手艺薛家祖传。薛家规矩,传艺,传男不传女,传嫡不传庶,传长不传幼。”正骨不收钱也是薛家祖传的规矩。薛家行医,讲的就是一个“悬壶济世”。薛氏老祖独创这么一手绝技,心系的乃是造福一方百姓。行医不能收钱,至多收一包烟,聊表对病人谢意的答复,也到底为自家谋个生计。到薛师傅这已有些今时不同往日了。从薛师傅往上推两辈,常常因为烟堆得太多,薛老前辈便推着小板车上街,再把烟一支支分给路人。小城里无论男女老少,薛氏“悬壶济世”的名号,无人不知无人不晓。

薛承之是薛师傅唯一的儿子,他妹妹薛沐之比他小六岁,和我同龄。我们仨是打小一起在大院里玩大的。我还穿开裆裤时,就会流着鼻涕拉着他的衣角,口齿不清地喊他“橙子哥哥”了。那时候的承之白白嫩嫩,丝毫不像他父亲。他会轻声的回答我,掏出纸巾帮我擦掉鼻涕。那时候承之的手已经很好看了,手指修长,开始褪去孩童特有的肉感。他是个好哥哥,我和沐之在他的偏袒下一路兴风作浪,承之帮我们瞒了不少事,挨了不少骂。他越是规规矩矩,越是衬得我和沐之无恶不作。偏偏我俩和他亲密无间的劲头,好像承之不是沐之的哥哥,而是我们俩共有的。

从小到大承之都是薛师傅的骄傲,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会继承薛师傅的衣钵,承袭薛家代代相传的那些规矩。然而十八岁的承之却做了令所有人都难以置信的,离经叛道之事。

承之理科成绩一直很好,高考发挥得意料之中的稳定。薛师傅一直计划着让承之先去医学院读两年,毕业后再把他这一手绝技传给儿子。等到高考成绩出来,薛师傅兴冲冲地勾了几所学校让承之选。承之放下手中的马尔克斯,淡淡的说了一句:“我不想学医。”就又打开书,从那一页接着读下去。

后来的情形我听沐之绘声绘色地讲了好几次:“我爸大吼一声,扬起手就是一耳光。这一巴掌卯足了劲,‘啪’的一声响得吓人。我哥倒什么反应都没有,只是抬起头又说了一句‘我不学医’,于是我爸又是一个巴掌下去……我和我妈都吓呆了,上次我爸动手打我们还是小时候我们弄坏了他的锦旗呢。那天我爸一连打了他好几个巴掌,他既不还手,也不躲,光站直了给我爸打,打一下,说一句‘我不学医’。要不是最后被我和我妈拦住了,我爸准会把他打聋了。我从没见我爸发那么大的火。”

薛师傅的怒气延续了很久。于是那个对承之本该意味着成人、自由、无拘无束的夏天被硬生生拦腰截断。薛阿姨退掉了去旅游的机票,沐之的小学毕业旅行也连带着泡了汤。承之整天把自己锁在屋子里。而薛师傅则发动薛家的一众长辈逐个来访,劝承之改变主意。承之却如同一块沉默的花岗岩,任你谆谆教导,或打或骂,他只是低着头,沉默地,一言不发。

在那个寂静而冗长的夏天,承之几乎是独自一人开始了对一整个家族的漫长反抗。

那天我去找沐之,却刚好碰上她和薛阿姨出门。路过承之房间,我偷偷往里瞥了一眼。承之正坐在窗前写字。薛师傅一直秉承着书香世家的习气,很早就开始教承之沐之写毛笔字。承之的手指修长,指节分明,握笔的样子一派文气。窗外恣肆的日光把他的侧脸修饰得恰到好处,像燥热夏日中,斑驳树影下的一泓清泉。

那时我刚到会为男生脸红的年龄,正打算偷偷溜开,承之却先一步看见了我。“小染。”他微微一笑,招手让我进来。“我好久没看见你了,怎么都不找来我?”我撇嘴,“你不是天天在屋里写字吗?我又写不来。”我信手翻着桌上的宣纸,桌角有一本摊开着的《唐诗三百首》。纸上用漂亮的行书写了一首《题临安邸》。

“干嘛写这个?我二年级就会背了。”语文课上古板的语文老师把这首诗讲得又长又臭,让我印象深刻的唯有杭城临安的歌舞升平。我去过开封,它和任何一个华北二线城市没有丝毫区别,都是脏兮兮,灰朴朴的。相形之下,暖风熏人,青山楼台的杭州要显得美丽得多。我没有去过这个千里之外的南方城市,历史课上讲到它,总是和偏安一隅、靖康之耻联系在一起。“钱塘自古繁华”,但好像一提到这个繁华了一千年的城市,就半是浮光半是悲伤。

“我觉得杭州很美。”承之笑了笑,“我教你写毛笔字吧。”

那天下午我浪费掉的宣纸堆成了一小垛。空气中氤氲着一股淡淡的墨水气息,承之仔细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,起笔落笔收笔,我却一点都没听进去。眼前的少年,手指修长,眉目舒展,眉眼口鼻以微妙又精准万分的比例组合在一起,让他看起来既沉静内敛,又奕奕张扬。那个从小拉扯着我和沐之一起长大的承之,那个说自己不想学医的承之,那个很快就将要远走高飞的承之。我近乎贪婪地看着他,努力把他的每一个抬手、停顿,每一帧每一秒都刻在心里,仿佛我早就知道,他很快就将永远不再属于我的生活。

“为什么不学医?”

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。一粒石子就会打碎湖光山色,一只蝴蝶振翅就能掀起十级狂风。一句话就打破了我们间微妙又易碎的岁月静好。有些事如果他不愿说,我就更没有资格过问。可他低头沉默了片刻,说:“因为我想离开这里。”

我想离开这里。

“你喜欢C城吗?小染,即使我生在这里,又在这生活了十八年,我还是不喜欢这里,这个脏兮兮、灰扑扑的小城。从我生下来开始,我爸就认定了我会承袭他的绝技,就认定我会一辈子留在这个小城,重复我父亲、祖父、曾祖父做过的事。他只是理所当然地觉得这是我命中注定的事,因为他和他的父辈都是这样活的。他们都觉得这是我唯一的选择。可他忘了问我喜不喜欢,愿不愿意。我不愿意,从一开始就不。我不想像我爸一样,循规蹈矩,勤勤恳恳,费大半辈子在医馆里,守着一个小烟摊,挂着‘悬壶济世’就对自己庸庸碌碌的一生称心如意。他也许觉得满足,可这不是我要的人生,小染。湖光山色,车水马龙,我都想要去看看。我想去见一见不一样的世界,他们却拼了命要把我留在这里。你以为我爸要教我的是七十二变,千变万化,刀枪不入。其实那是紧箍咒,让我一辈子循规蹈矩,浑浑噩噩。”

“这是我唯一的机会,一往无前或万劫不复。”

那是个盛夏的午后,知了在树上叫得嘶声力竭,灿烂的阳光晃进窗子,亮得几乎令人眩晕。十二岁的我看见十八岁的承之,他的脸上有一种超乎他年纪的沉稳和坚毅。我看见他的双唇一张一合,他说:“我要离开这里,小染。”我看见他的眼睛,里面有那么多我看不懂的东西,张扬,热烈,却又清澈得像斑驳树影下的一泓清泉,温润如玉。

在那之后的许多年,我遇见过很多人,经历了很多事,看过很多风景,也吃过不少苦头。可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一双眼睛,明亮,清澈,即使在若干年后,依然使我感到温柔与惊艳。

那个夏天好像一树山花。灿烂热烈,又荒芜寂寞。纷纷自顾自的,且开且落。

承之与薛师傅的最后一次争吵,爆发在志愿填报的最后一天。

那几乎是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,空气黏腻得像融化的黄油。薛师傅的吼声大得连我家都能听得清清楚楚:“子承父业,你不学谁学?祖祖辈辈的规矩,怎么到你这儿就守不成了?你老子我守了一辈子的业,薛家的绝技难不成要断在我这儿?”“你有没有想过我想做的事情是什么?我不想学医,这是我自己的人生。我不要一辈子留在这里。”

父子俩吵得面红耳赤,薛师傅几乎又要动起手来。沐之被锁在房间里,薛阿姨徒劳地在门外劝说。

最后承之摔门而出。“好像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一样。”沐之说。

夏日倏忽而逝。承之填了经济学专业,义无反顾地去了杭州。

临走前承之来和我道别。我悄悄夹了一封信在他的《唐诗三百首》里。我有预感,以后我很难见到他了。有那么多的话,我既想告诉他,又不想他知晓。我说:“只把杭州作汴州。”他笑了一下,像小时候一样摸摸我的头,“暑假记得来看我。”

“那你还会回来吗?”我问。

他回答我的,是长久的沉默。

夏天转瞬即逝,秋天如期而至。我和沐之有惊无险地考进了同一所初中继续着我们的革命友谊。日子波澜不惊,承之留下的空白逐渐被作业和功课填满。承之终于如他所愿,在新的城市开始了新的生活。和任何一个大一新生一样,上课,打游戏,吃烧烤,坐在凌晨的马路边喝啤酒,周末游遍临安的山山水水。我在他的朋友圈里看过了苏堤春晓,曲院风荷,雷锋夕照,断桥残雪。每一帧都美得惊心动魄,而他在其中如鱼得水,乐不思蜀。

承之很少回C城。连暑假都花在各类兼职上,只有过年时才回家住上一两个星期。我们仨依旧玩在一起,只是我很少有时间和承之独处,因而无从得知,那封信他究竟是没有发现,还是发现了而故意不提。我看着承之,他已经不是十八岁那个安静沉默的少年了,举手投足都神采奕奕,风度翩翩。瓮中的少年终于逃离,孙悟空摆脱了五行山,七十二变行走于人间。而我依然是那个乏味的少女,被繁重的课业压得喘不过气,三点一线,按部就班。

承之在家时,薛师傅对他仍没什么好脸色。自从承之走后,薛师傅仿佛一夜间衰老了许多,鬓角渐白。虽然已经慢慢开始接受承之离开的事实,但他依然沉浸在后继无人的恐慌中。我问沐之:“你爸这么怕你们薛家的绝技传不下去,怎么就不能教教你呢?”沐之白了我一眼:“我倒是想学,我爸也得肯教吧。他那么多臭规矩,头一条就是传男不传女。他宁可祖宗的绝技烂在土里,也不愿意坏了祖宗的规矩。”

日子如搁浅的溪流缓缓流过,世界以我无法看懂的方式继续运转着。隔壁家的母狗生了一窝小狗,窗外响起迎亲噼里啪啦的鞭炮声,薛师傅依然守着他的医馆,沐之交了第一个男朋友。朝花宜醉,晚花宜眠,窗外飞过一群鸽子,可这与我都没有关系。我只是时常想起夹在《唐诗三百首》里的那封信。就像校对物理试卷时,明知道自己的结果对不上标准答案,却仍希望是答案出了错;明知道他十有八九已经把那封信扔进了某个快要塞满的纸篓,却依然希望那本《唐诗三百首》仍被压在尘封的箱底,从未打开。

错过的风花雪月,错掉的答案,遥遥无期的毕业,许久未见的人,我想,希望,大概就是这样的东西。

那封信,确切来说是一首诗。最后一句是:“南风知我意,吹梦到西洲。”

可惜,他不知。

升入高三,日子过得天昏地暗。我时常惊讶,承之如何能在这些张牙舞爪的数字中游刃有余。理综如梦魇般如影随形。窗外的柳树大得可以做一艘小船,划到哪去?无边的水面氤氲起雾气,黑色的潮水浸上天际。无处可逃。

迷惘的高中时代一晃而过,高考却发挥得异常出色,我如愿去了杭州。我再次见到了承之,他在断桥边拿出我的信。他说:“‘南风知我意,吹梦到西洲’。我一直都知道,我一直在等你。”他的眼睛里潋滟着湖光山色,和十八岁一样,温润如玉。

如果你偏爱Happy Ending,那么你一定会喜欢这个结局。有情人终成眷属,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。我们宁可活在自己的幻想里,也希望生活中能多些幸福和美满。可希望总像彩色的肥皂泡般易碎,加多了柠檬的汽水会泛出苦味,而事实往往与愿相违。

这当然不是真的。

事实是, 我的高考成绩不好也不坏,刚刚好够我离开C城。我没有去杭州,而是去了它车程两个小时的魔都。那里和杭州比起来太浮华,太吵闹。周末我也如约去看了承之。然而他却只是匆匆在西湖边的新白鹿请我吃了一顿饭。他的眼睛因熬夜加班而布满血丝,嘴边有了拉碴的胡须。他说:“真不好意思,手边的工作太多。”他的五官依旧,只是没有了十八岁的清冽。我怎么会忘了呢,他已经开始工作两年了。

我问他:“你得到你想要的生活了吗?”他没有思索很久:“反正已经没得选了。”我看着眼前的他,既厌恶又心疼。

既厌恶又心疼。

后来我们没有像我曾幻想的那样泛舟游湖。他匆匆回了公司,而我依然没敢问起那封信的下落。我在西湖边买了一根草莓味的冰棒。可是天气太热,它化成了粉红色的黏液。我任由它们从手腕上滑落,好像我还是那个邋遢的十二岁少女。心里突然很怅然,好像这么些年月,都化成了粉红色的粘液,一滴一滴,落在脚下。

 

那是大一的寒假,C城的冬天依然凛冽,灰色的雾霾铺天盖地。薛师傅仍日日守着医馆,他也终于不再对承之吹胡子瞪眼。薛阿姨开始埋怨承之怎么还不带个女朋友回来。隔壁家的母狗已经很老,不时被爆竹声吓得狂吠。我躺在床上,想起高中鲁迅《祝福》里的段落。这时候承之推门而入,手上是一本泛黄的《唐诗三百首》。“林染,我看到了你的……”

我把食指压在唇上,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。

这像命运开的一个蹩脚玩笑。要知道,那已经是六年前了。六年前,十二岁的我写给十八岁的承之。十八岁的他,一心想要挣脱桎梏,汲汲于小小C城外的世界。他在朝阳下奔向崭新的生活,而我留在原地,目送他至消失的地平线。他只是登台唱了一首歌,在我心里,却整整六年没有落幕。彼时的我如此幼稚,以为他永远会是那个目光清冽的少年,而我们的关系会永远在那个柠檬色的夏天里味美多汁。转眼他的十八岁永远逝去,十八岁的我却继承了他的执着。我也不愿再沉湎于狭小C城的遥遥往事。向前走,满地琉璃铺就熠熠的光辉大道,直直通往山外边的海阔天空。

“嘘。”我说,“下雪了。”

窗外,柳絮般的雪下得纷纷扬扬,流年如潮水般褪去,转眼就又会是悠长的夏天。然而,那个关于十八岁的夏天,我们再也回不去了。柳絮纷飞的夏日年复一年。可是,多么可惜,人无再少年。

薛师傅的绝技,这回是真的要失传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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